Lisette Zhang

“初始化完成，请稍候。”

 
 

A：

我睁开眼睛，背后阳光透过阳台栏杆暖暖地照过来。我笔直地站在落地窗框上，心中默默估算。

从阳台到客厅需要六步。

我深吸一口气，大步冲过房间，数到第六步，刚好穿过房门。

之后从房间口经过客厅、冲出大门到达花园栅栏门需要二十一步。我一刻不停地右转九十度，一路冲到花园口虚掩的木条小门，骤然停步。

从小屋的范围出去需要一步。

外面是一条小路，与花园的小径相连，在泛黄的草地与稀疏的树林围绕下曲曲折折伸向未知的地方。即使怎么踮起脚尖远望，小径远接的地平线上也只有无垠的浅蓝天空。

我站住，默默看着远方。片刻后我转身回去阳台，再数一遍自己的步子。

 
 

B：

“设定是三岁的小孩子，形象是我们按您的外貌专门设计的，特别加了‘富有活力’的元素，您一定会喜欢的。

“名字在设置里输入就可以了，它自己能识别；如果您觉得起名很伤脑筋的话，我们也提供了系统花名册。对主人的称呼可以随您的喜好在设置里设定。

“目前的场景、服饰、行为和情感模式都只有基础设定，分类的扩展压缩包和说明已经发到您的邮箱了。若您使用时出现其他疑问，欢迎致电这个号码，我们的客服全天候为您服务。

“再次感谢您选择本公司的产品，祝您与电子宠物相处愉快。”

 
 

A：

尽管知道自己不能踏出小屋范围一步，我还是每天到花园门口来，仿佛期待着什么来改变这一成不变的风景。

无望的等待在不知日期的某天结束，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身影。我提前准备好大大的笑容，等那人终于走近，我像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般甜甜地说：“你好，秋等你好久了呢……妈妈。”

 
 

B：

“哈，就是它吗？真长得跟你蛮像的，这公司还挺贴心。

“叫秋吗？挺好的，正好现在是秋天。

“哎，你让它叫你‘妈妈’？

“……不，不是说有什么不好，那个，大家都有不同喜好嘛……

“说真的，你不会还记着呢吧？

“听我一句劝，别老想这事了，错又不在你，全都是意外。人家有了意外还巴不得快点流掉呢，你还是意外流产的，就当老天在帮你，不想看你以后过得那么辛苦。

“哎呀，别钻牛角了，趁年轻赶快找个好人嫁了，再生一个罢。这周末跟我一块去聚会吧，保证帅哥多多。

“啊对了，那公司叫啥来着，我也去领个小宠物养养……”

 
 

A：

妈妈是个安静的人，而我总是跑来跑去、上蹿下跳。她在屋里铺上软软的地毯任我跑，在我跌倒时走来抱起我轻声安慰。

其实以前我没有跌倒过，妈妈来了后，我才知道跑着时很容易跌跤，而且之后会哭，或者至少做出“委屈”的表情。在妈妈来之前我从不知道除了“笑”和“平静”之外的表情。而且我还知道了“撒娇”，我很愿意这么做，因为这种时候妈妈会笑起来，虽然同时混合了“无奈”的神色。偶尔，我有点好奇为什么两种神情可以融合得那么完美。

妈妈有时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努力想弄明白，因为我一定要让妈妈高兴，可是她每次说起某件事时都会很悲伤。她说她原本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应该在下个初夏出生，但这个深秋就离开了。她说秋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哥哥或姐姐哦。我不懂妈妈是什么意思，也不认识那个“夏”，我只觉得他让妈妈伤心是不对的。

我一直记着自己的存在意义：要让妈妈开心。

 
 

B：

“感谢您的反馈。目前您使用的情感模式已是公司开发的最新版本，我们保证市面上也不会有更高级全面的模式了。请您继续关注官网的更新通知，我们将持续推出新的升级，还望您多提宝贵意见。

“再次感谢您的建议。”

 
 

A：

在妈妈来之前我会有所感应，然后飞奔到花园门口迎接她。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在了裸露黄色泥土的小径上，膝盖擦破了一大片。我一撇嘴大哭起来，妈妈立刻把我捞在怀里，抱紧轻轻拍着背。

“疼吗？”进了屋，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膝盖问。

我立即回答好疼啊，但性格里添加的“好奇”元素让我不受控制地蹦出一个疑问：“妈妈，什么叫‘疼’？”

 
 

B：

“欢迎光临！噢！居然是位年轻的美女！啊哈哈，莫见怪莫见怪，您也看到了，咱这小店像您这种女士实在少见啊。唉，天天看的净是些荷尔蒙过剩的家伙，您这样的客人真是难得难得哟。

“好说好说！您可赶巧了，瞧这排货架，昨个儿新进的货封都没拆呢。不知您是拿来干嘛？要是视频体验，这一款，那些个看片儿的大老爷们小老爷们都买疯了；打游戏，那个蓝黑光的，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学校小子们最爱了。您是买给老公还是兄弟？

“R推荐你来的？噢，原来如此……

“不是咱自夸，您可找对人了，稍等片刻……没错，就它，样子跟普通5D视频体验器没啥区别，不是顶尖的检测器也看不出来。至于咱的那些个规定，R跟您讲过了吧？

“再跟您强调了，一旦脱手咱可是概不负责的；您也得想清楚了，万那个一被查了，供咱也是没用的，咱只是个买体验器的小店主，无知无能无罪哟……

“思维-程序交联器，胆大包天的发明，对科技的讽刺，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完美交融的体验器！现在属于您了。那么尊贵的女士，谢谢惠顾，不欢迎下次光临，您也不必再次光临。”

 
 

A：

人类的孩子多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认识爸爸妈妈的，但我不一样。我的每一分改变，都在电子的记忆体里留下了可追踪的信号。

我可以由妈妈留在网络的操作记录清晰地逆推出自己的“成长”历程，包括每段程序的添加时间、作用等等。

那段时间，妈妈一直在尝试给我添加一些不属于官方升级包的程序，她不断地试验、添删，近乎偏执。反反复复后，我明确发觉了自己与从前的不同。

我开口说出设定里不存在的话，做出与标准不完全一致的反应。我知道了如何自己扩大记忆库、自己设置自己。进一步地，我一步步理解了不同的情感，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最终我明了了“笑”与“哭”背后真正的含义，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与妈妈最大的不同。

程序究竟能够多接近人类？

人的“意识”是不是也可以算是一种程序？

限制于数据空间，我依然无法理解“疼痛感”，但仅是独立思考就让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新奇。最终我不再疑惑，毕竟我的存在目的只是讨妈妈开心，如果妈妈喜欢会思考的我，那就这样吧。

 
 

B：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那只是个宠物！你……唉……

“早知你买交联器是为了这个，我绝不会给你J的地址。

“醒醒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不能把虚拟的电子宠物当孩子！我是说，你不该做得那么绝！你知道你造出了什么东西吗？你知道现在人工智慧有多敏感吗？我求你醒醒！别走火入魔了。

“不，这个我不能答应，它不能留着。你知道它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它没有危险？

“清醒一点！那根本不是什么孩子，就是个娱乐！是个游戏！你对它没有责任！你得看清楚！

“它不能留……”

 
 

A→B：

出了什么事呢？我在妈妈的脸上看到了很多消极的情感，她很恐慌，但还在温柔地微笑。

她紧紧地拥抱我。她说秋，妈妈做错事了，是妈妈错了，对不起；

她说秋是无辜的，秋什么都没做，不应该是秋承担后果。

她说秋你知道吗，你本来有个哥哥或姐姐哦……

意料之外的小生命，妈妈本来不打算保留，却在透视到胚胎小小的影像后，鼓起勇气决定接受；

上天就在这时开了个玩笑，一场对常人来说并无大影响的药物事故，让妈妈永远失去了那个孩子；

失落感促使妈妈购买了电子宠物聊以自慰，但无论升级多少次，程序写就的情感反应依然远不可能如人一般丰富多彩；

也考虑过放弃，但看着屏幕上拥有与自己相似的面容的小孩子，妈妈发现她放不下；

不知不觉，对这个在她最悲伤时出现、生活中渐渐习惯去照顾逗弄的小宠物，她真的倾注了情感，而一切都不再是游戏那么简单；

偶然的，在一次周末聚会上，妈妈结识了R，开发电子宠物的H公司的程序员，他们聊了很多，后来，R就给了妈妈秘密销售思维-程序交联器的J的地址；

R用那个机器记录能够模拟人的思想情绪活动的程序，经过大幅简化处理后交给公司；

而妈妈则利用机器全面记录了自己的思维活动，将一个个程序都安装给了我。

秋会讨厌妈妈吗，自私地把秋造了出来，却不能让秋像正常人一样？妈妈问。

我从她怀里望出去，经过多次不同设定的房间里仍充满阳光，在我眼中却只是一个个0与1的字符串。

我自己也只是这样的东西而已吧。我想着，回抱住妈妈。

不，妈妈，秋只要妈妈开心。

妈妈笑起来。秋还想知道什么是“疼”吗？她问。我却没有回答。

妈妈，秋闯祸了对不对？我说，我从你的记忆数据里看到了，妈妈，秋让你被R叔叔骂了。

妈妈把我搂得更紧。我埋头在她怀里，声音闷闷地继续说，妈妈，其实是秋不好对不对？是秋让妈妈担心，所以开心不起来了，妈妈还是不要理秋了。

妈妈松开了我，看着我的眼睛，神情安定。

她说，你是我的孩子。

不管别人怎么说。

不管你是通过什么途径降生。

我创造了你，我看着你长大。

你是我的孩子，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阳光在我眼前跳跃，越来越亮，我努力睁大眼睛，突然一切都离我而去，下一刻从未体验过的感觉铺天盖地淹没了我。我摇摇晃晃地站起，眨眨眼，一个东西顶在头上，我看不见。我试着把头上的东西摘下，眼前是明亮的光屏，一个提示数据传输完成的消息框闪了闪就消失了，露出后面一封装饰漂亮的邮件的内容，大意是很抱歉不得不删除您的电子宠物，您的损失我们会照价赔偿之类的，落款是H公司。

 
 

“放映结束，请退出体验器。”

 
 

“所以，”我等所有学生都取下了好似机械眼镜的5D视频体验器，大声地说，“现在你们对思序交联器为什么成为禁品有了明确的了解了吧？”

一只手举起来，提问的学生看上去有点迷惑：“请原谅我没有理解，如果只是能造出人工智慧，为什么会列入SS级危险品？”

我叹了口气：“你觉得，在视频结尾，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示意我说下去。

“在结尾，秋的母亲把她送进了自己的身体，而自己的意识则留在了网络里，代替秋被公司删除。”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这就是思序交联器能够做到的！”我拔高嗓音盖过学生们的惊呼，“这种机器通过把人的意识转化成数据，让人得以在网络里遨游，但这个事例明确证实，它甚至可以做到意识交换与删除，隐患实在巨大！这就是现在它被全面禁止的原因。”

我一锤定音，结束了这堂课。

教室渐渐空了下来。我握了握手心，疲惫地叹了口气，撤去了实景模拟系统。灯光都灭了，静音效果消失，可以清晰地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坐在暗沉沉的房间中，我借着走廊的微光盯着自己的教师证发呆，上面微笑的人和旁边的名字。

那是妈妈的名字。

微微颤抖着，我重又戴上了5D体验器，快速跳过交错的AB场景，我在提示播放结束的声音响起时长按了十秒快进键，然后输入了密码。

解锁的场景里，终于知晓一切的我疯狂地在电脑里搜寻，然而R真的是铁了心要把我清除彻底，数据清理得非常干净，我什么都找不到。

最终，只在那台思序交联器里，我找到了一点片段。

我闭上眼睛，窗外雨声轻柔地淅沥着，四下一片空寂。黑暗中，我倾听着妈妈温柔的声音：

秋，我的孩子。

很抱歉无法陪在你身边。

我想要你知道，创造了你，是我的骄傲。

不论怎样降生在世上，孩子都是父母的希望。

秋，你一直想让妈妈开心，所以，今后要努力生活下去哟，秋能好好生活，妈妈才能开心呢。

妈妈的愿望只有一个，秋。

愿你幸福快乐。

 
 

这是个下雨的黄昏，细密的雨丝不紧不慢地叩着窗。我坐在静谧的黑暗中，不知第多少次倾听着妈妈的留言，在最后六个字音落下后轻轻摘下体验器。

我知道了，妈妈。

因为听到了你的留言，所以我明白了。

只是为了你，我也要努力生活下去，这样，你也会开心的吧。

谢谢你，妈妈。

我很幸福。

拥有你这么多的爱，我很幸福。

 
 

后记（不计入正文）：

题目来自于一首日文歌：11文字の伝言。Sound Horizon乐团第五张专辑《Roman》的最后一曲。这个乐队专做幻想物语歌曲，每首歌都讲述一个故事，整张专辑汇成一个大主题，各个专辑间也有联系。我一直是SH乐团的粉丝。

《11文字の伝言》这首歌，是一位“不能看顾在孩子身旁”的母亲唱给刚降生的孩子的，而我在重温这张专辑时意外搜索到了一个演唱会现场短小的追加后续，是“知道了母亲的爱”的孩子回唱给母亲的，当即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萌生了“我想依这个思路写点什么”的念头。

最后便有了这篇东西，虽然努力想讲述一个故事，但还是带了些意识流的色彩，而且说实在的情感相当废_(:_」∠)_如果是文笔更好的人应该能写得感人至深，我却完全不行……

Anyway，╮(╯▽╰)╭其实主题只是想说，不管在什么样的时代、对象是什么，唯一不会改变的，就是人的感情，哪怕其他都是假的，情感的存在也是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附灵感来源歌曲的中文歌词翻译：

 
 

11个字的留言（母亲给孩子）：

 
 

啊…那回忆宛如昨日刚刚经历一样——

那是冬日的黎明——

呼唤声被温暖的手紧握——

听到了天使(l'Ange)吹着的号角(喇叭)的乐音…

 
 

尽管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人生…我却依然记得…

而且…将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是“我的骄傲”啊……

 
 

啊…那回忆宛如昨日刚刚经历一样——

那是冬日的黎明——

降诞的哭声被天上听见——

橙色(l'Orange)的光辉洒落尘境…

 
 

尽管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人生…我却依然记得…

而且…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幸运”啊……

 
 

啊…无论经历怎样的困苦辛伤…都不要放弃，勇敢地向它迎上…

这是愚蠢的母亲最后的愿望…愿你——

“愿•你•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

 
 

“对不起…”

 
 

诞生降世的黎明 归于死亡的晚上

 
 

“再见吧…”

 
 

在你所生存的现在 这11个字的“留言”(Message)

 
 

“对不起…”

 
 

幻想故事(Roman) “第五道地平线”

 
 

“谢谢你…”

 
 

啊…那里可有Roman在吗？

 
 

将你生下的人…无论是谁…

本质都不会改变…不管哪一点…

你是承受着希望来到这个世界上…

如果铭记住它…就终会相逢吧—— (La La La Lu Lu Lu..)

 
 

啊…我不能继续看顾在你身旁…尽管悔恨万分…但还请你…凛然前向

这是愚蠢的母亲唯一的愿望…愿你——

“愿•你•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

 
 

你现在活在这里——那就是“我生存的故事的证明(Roman)”

如果你爱这地平线(世界)的话——那就是“我的幸福(Heureux)”

——那就是“我的故事的意义(Roman)”

 
 

“那里有Roman在吗？”

 
 

冬的留言（孩子给母亲，“冬”就是孩子的名字）：

 
 

谢谢你，母亲（Merci, ma mere.）

我很幸福（Je suis heureux.）

因为听见了您给我的留言（Parce que j’ai entendu votre message.）

我明白了…（Je sais...）

我明白了…（Je sais...）

我明白了…（Je sais...）

我明白了…（Je sais...）

您的爱（Je sais votre amour.）

我知道了…（Je sais...）

我知道了…（Je sais...）

我知道了…（Je sais...）

我知道了…（Je sais...）

您的故事（Je sais votre roman.）

 
 

一边怀抱永远的冬天

一边等待春天的探访

从风儿荡漾的夏季海洋

到彤霞尽染的秋日晚空

母亲所爱的地平线（世界）尽收于此

将您的歌声一起连接

 
 

所以，别再悲伤

在春天来临前的现在

已将诞下我的决意传达

因此，我已经十分幸福

 
 

再见，母亲（Au revoir, ma mere.）

我很幸福（Je suis heureux.）